时间:2019-02-16
百年风雨之后,钢筋水泥亦被人格化,凝结为一段私人史。或许,建筑才是城市的主人,人只是其间的寄居客。
木头护墙框住了几面墙,朱红浅碧,深黄暗青,明暗交叠。走近了看,墙面是晕晕旧旧的——100年的沪上烟雨,仿佛都被锁在了墙里。
荣公馆
我在一个阴天到了这里,陕西北路186号。这里位于上海的中部,路口转角,是上海著名的奢侈品购物中心:恒隆广场。与交叉相邻的南京西路相比,这条路显得清幽,路两旁栽着悬铃木,一径排开的老式建筑,掩映于树荫之下。
白色墙面上,贴着一个四四方方金属牌,黑字刻着门牌号码,其下一行小字书:荣宗敬故居。上世纪二三十年代,这里是上海滩最显赫的私人宅邸之一——西摩路上的荣公馆,以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为基石,书写了一段传奇。
宅子的主人荣宗敬,是近代上海著名的实业家,被称作“面粉大王”“棉纱大王”,在“衣食上坐拥半个中国”。与弟弟荣德生一起,荣宗敬缔造了荣氏实业帝国,开启了荣氏家族延绵四代的财富史。毛泽东说:“荣家是中国民族资本家的首户,中国在世界上真正称得上财团的,只有他们一家。”
上海滩最显赫的私人宅邸——西摩路上的荣公馆
荣公馆的显赫,因其财富,也因其神秘。这栋私宅是其主人的精神造像,在多年风雨之后,钢筋水泥亦被人格化,凝结为一段私人史:它是一个家族的命运总结,也是一座城市的历史象征。
在过去一个世纪,这栋百年老宅接受着天然与人工的损耗。某一段时间里,它像一个疲惫的老人,露出困顿衰微的表情,令经过它的人感到哀伤。六年前,意大利PRADA集团开始对其进行修葺,老宅闭门谢客,休养生息。今年10月,荣宅再度以青春面目示人,令人得见其昔日荣光。
推开门,来到迎宾的小客厅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浅青色墙面,镶嵌着珐琅砖,其上覆盖棕青两色组成的抽象花卉,很是淡雅。客厅于1918年建造,一开始被当作饭厅使用。荣宅扩建之后,这个房间便成为进入北翼附楼的门厅。这里是这座大宅的精致头盘。
你的目光可能会被地上漂亮的地砖吸引。它由六种不同釉面砖组成,整体是棕色,嵌着黄色星星图案,这是来自犹太教的符号。不要感到稀奇,在上世纪初,这条路上曾经居住着不少犹太人。在传统的西式门厅里,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地砖,它经久耐用、易于打理。修复起来,却并非易事。工作人员告诉我,为了烧制与原来地砖相同的砖面,意大利工匠将百年前的古砖做成模型,重新调色、手工浇筑成镶嵌图案,再将制好的瓷砖块块回填、层层压紧,煅烧融合,才令古老的地板获得新生。
顺着木制楼梯往上走,我们去到二楼。不用理会楼梯发出的吱咯声,也别被扶手上雕刻的精致花纹锁住了眼睛,往上走,将看到更多美丽的细节。现在,我们到了一间浅朱红色房间,深木色雕花护墙板,很是华贵。这是二楼会议室,宅邸建造之初,被当作卧室使用。1918年,荣宗敬为其增加了一个凸形结构,并配上了一个壁炉。在这个壁炉上,可以看到上海的显著特征:东西融合。壁炉本身是新古典主义式样的,加上了各种中国形象,如老翁与古兽。在18世纪,航海贸易的兴盛使得中国风在欧洲盛极一时,再返回到此时的上海,就是别样的摩登了。
荣宅主人荣宗敬的壁炉
穿过一间草绿色房间,继续往前,是荣家的饭厅。这间深薄荷色的房间曾经名噪上海滩,荣氏兄弟在这里大宴宾客,倡导其“实业救国”的理想。这里是正式晚宴的场所,窗外可见后花园的景色。房间设计并不高调,四壁呈暗色调,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。它的华丽与高雅,从一些细部体现。沿天花板的吊顶檐口上,有灰泥做成的装饰板条,既掩盖了天花板与墙壁的接缝,又增加了美感。檐口装饰性图案是古典主义装饰中常见的“卵与箭”,源自古希腊罗马,在西方宗教建筑和珠宝设计中,可以看到相似图纹。
我感到最为美丽的,是这几间屋子层层递进的颜色。透过一扇扇敞开的门看过去,木头护墙框住了几面墙,朱红浅碧,深黄暗青,明暗交叠。走近了看,墙面是晕晕的,旧旧的,仿佛一百年的沪上烟雨都被压在墙内,一点点渗出水样光泽,要借天光才看得分明。房主人显然懂得天光之美,于楼层尽头,设置了一间日光室。在维多利亚风格的英国宅邸中,经常可见这样的房间设置,用以摆弄花草,修养身心。
会议室
荣宗敬的日光室与英国人不同。外部格局仍然是经典西式的,内部包裹的却是一颗传统的中国心。日光室的墙面为鹅黄色,设有多面窗户,以吸收阳光。玄月窗上的彩绘玻璃是这间屋子的点睛之笔。彩绘玻璃在荣宅随处可见,带有具象场景的,却只此一处。
抬头看,可以看到一面窗上绘着小船,一面窗上绘着宝塔,合在一处,是“轻舟过高塔”的江南图景。1930年,荣宗敬在故乡无锡的太湖梅园上,修建了一座高塔,以纪念其母。与舟塔相对的另一面窗,是别样景象:西式城堡与风车伫立于河水之畔,宛若工业革命的权力象征。这条河,或许正是从无锡流向上海的苏州河。上世纪初,荣氏兄弟的棉纱厂与面粉厂,便建立于苏州河两岸,这些林立的工厂,令他们“为半个中国提供衣食”。
我走进的第一间私人房间,是荣夫人的闺房。这间卧室是在1918年左右增建的。初入其间,我误以为这是男主人的房间。从室内装饰上看,这确实是一间男子寝室,风格极其冷静庄严。荣宗敬之妻王氏,是一位传统中国妇女,也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。她曾经在荣氏企业面临困难之时,只身拜会沪上“教父”杜月笙,寻求帮助,最终令杜老板伸以援手。
房间里的四面墙,均装有柚木护墙板,雕工繁复。这些厚重的护墙增加了空间维度,也给予了房间沉郁的历史感。方入其间,其厚重感或许会令你想起中式老宅,仔细看来,护墙装饰花纹却是世界性的:缠绕的藤蔓取自阿拉伯花纹;垂坠花环与扁豆图案起源于希腊罗马。雕刻均极其精细,应该是刻好各个部件之后,再拼合于一处,形成了而今样貌。
荣夫人盥洗室护墙板上精美的雕花
荣先生的卧室在三楼。有意思的是,相比夫人卧室,这间男主人卧室反倒不那么具有男性气息。粉彩色墙壁和白色壁炉给这间房间平添了一股娇媚与清新,显得时髦。我的目光为屋顶的吊顶攫住:这些吊灯固定在原有的位置之上,灯罩由半透明的雪花石制成。19世纪80年代,上海的富裕家庭已经用电灯取代了汽灯。尽管不同地区具有不同的基础设施,给租界电压系统带来了压力,也不能妨碍这种新型照明系统在上海滩的应用。
与荣先生卧室同在三楼的还有两间卧室。一间属于荣家长子,建于1930年左右,是作为婚房而建的。房间里有一个嵌入式橱柜,还有一面神秘的砖墙。砖墙原本是在宅邸修复过程中,无意中被发现的。墙的形状像一扇门,说明这里曾经是一个通往别处的入口。然而,在扩建的过程中,它被移除了,它的故事也被封存在水泥砖墙之中。
另一间是“莲花卧室”。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间,过去被用作女眷卧室。卧室罕见地使用了墙砖作为装饰——这种釉面墙砖通常被用于浴室和厨房。墙砖的制作采用了景泰蓝工艺,颜色鲜艳。“莲花卧室”因珐琅墙面的装饰图纹为抽象莲花而得名。莲花象征着重生,别具诗意;花朵朝开暮合,一如主人作息。1929年,荣宗敬在太湖之畔建造了锦园,园中有一个荷花池,因花开绮丽,远近闻名。
莲花卧室
走廊是建筑中特别的所在,承载着起承转合。这个只有15平方米的空间,连接了荣宅老楼和附楼,将两个高低不同的建筑合为一体。走廊天窗采用彩绘玻璃,装饰着卷曲葡萄藤的图案,这是一种没有地域感的图案,在古埃及、罗马、凯尔特和中国均可见到。过去,此处玻璃遭到了较为严重的毁损,给工匠修复带来了麻烦。最后,天窗中央椭圆形的部分和21块面板被完全卸下,重新进行修复处理。葡萄藤缺失的部分,则被替换为40年代德国生产的彩窗玻璃。
这个空间给访客提供的选择是:严肃地谈论生意经,还是消遣时光?若是前者,请右转,走进会议室;若是后者,请左转上楼,走进宴会大厅。
走廊天窗的彩绘玻璃
你或许会从这个宽敞的大厅里,感受到荣公馆的气度——其豪华气派,不输于此时著名饭店的跳舞厅。宴会大厅由三间卧室改建而成,足以承担一场毕业舞会。大厅上方,有一块面积45平方米的彩绘玻璃天窗,由69块玻璃组成。天窗以玫瑰花结为中心,向四周发射水晶状射线,构成了旭日纹饰——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装饰艺术运动中,时常可见类似的图纹。独特之处在于,现代化图案之外,包围着传统古典花纹:螺旋绶带和月桂花。
荣公馆的宴会大厅
休闲之所是西方绅士家宅中的必备设施。旧时上海摩登一些的大户人家里,亦少不了。荣公馆堪为代表:除了气派的宴会大厅,同时配备了台球室和吸烟室,供绅士消遣娱乐。两个房间是套间设计,均建于1918年前后。
“华丽”是我走进台球室的第一印象。面积不大,却让我想起了进入英国公爵城堡之时,感到的老式贵族气派。房间天花板以金箔为装饰,在灯光映射下,镀金天花角线给房间增加了立体感。金箔是由工人层层刷上去的,覆盖在细致的苕叶雕花上。
台球室
这是一种古老的镀金技艺。西方工匠将黄金敲打至几近透明,切割成块,再将“金叶子”用软刷辅以溶液,敷在装饰表面。修复起来十分复杂,PRADA请来的意大利工匠小组,颇费了一些心思:在处理完缺失部分之后,将天花板表面整体刷白,重新手工镀金,添加保护层,再对其进行做旧处理,恢复了百年前样貌。
文章节选自:三联生活周刊